番外·阿狴狸：只是当时已惘然

　　东宫。

　　书案前，十六岁的元无黎从一堆案牍中抬起头。碧眸微合，他转了转酸痛的脖颈，心与思绪同样沉闷。

　　“阿黎哥哥，你瞧起来，不大开心的模样，”身边小小的人儿搁下笔，两手托腮，认真盯着他，“听舅舅说，朝堂上总有人说你坏话。你闷闷的，是因为你的父皇又为此责骂你吗？”

　　不等他作答，窈窈先倒抽了口凉气，紧张地问：“天子会罚你俸米吗？上次他砸破你额头，不就停了东宫一年俸银？这次呢？你是不是担心钱的事？”

　　小手一拍胸脯，大有一副豁出去的架势。

　　“不怕啊殿下，我的小荷包里还有钱呢，我用我的钱来养活你和东宫，这没什么的……”

　　元无黎愣了愣，不知该如何对这孩子解释。

　　斟酌了片刻，只凝眉浅笑：“是有点累了。想做之事，好像，总是自己孤身一人在做，好像永远不被理解接纳，好像也不知，还有谁会站我这一方。”

　　他长叹一口气，望向她，借一句感慨来掩饰唇畔那缕自嘲的苦笑。

　　“还是做小孩子好啊，遇到困难，总有可以依靠的……”

　　“那，殿下哥哥想依靠啥？”窈窈略微思索了一下，“肩膀，可以么？”

　　说着，她把自己的小肩膀凑了过去。

　　孩童眨着清澈的眼，天真烂漫。

　　元无黎喉头蓦地一阵酸胀。

　　“快誊诗，”食指点了点她面前的书卷，他温声絮语，“专心些。一个晌午过去了，可读了几页书？再盘算你那鬼点子趁机偷懒，下次绝对绝对，就不给你买糕点了。”

　　似觉得如此“威胁”不够分量，元无黎又补道：“也不让你‘爬树’了，”好像还不够，“也不许你读书时再抱我胳膊了，”还是不够，“更不带你‘飞起来’了，嗯。”尾音故意拖长，藏不住那份纵容。

　　哪想窈窈仰起脑袋，笃定般嬉皮笑脸：“你不会的。”

　　小孩子就是这样，摸清了你的脾气，就是有恃无恐。

　　元无黎觉得有些好笑。

　　忽然，小小的人直起上身，捧住他的脸，嘴巴就贴了过来。

　　他吓了一大跳，本能般往后撤，揪住两只小手：“干嘛？”果断躲开了她的亲吻。

　　“因为喜爱殿下哥哥呀，”窈窈懵然，眼神澄明：“长辈疼爱孩子不都是这样亲的吗，我喜爱狸奴也会忍不住给它顺毛，忍不住又亲又抱……”

　　元无黎突然觉得，有必要给这孩子树立分明的观念。

　　“你要懂得保护好自己，不可随便对人这样，”他正色，“这不合适。”

　　戚窈窈一脸疑惑。

　　“亲这里不行吗？”她指着他的额头，“娘总亲我这里。”

　　“不行。”

　　“这里呢？”她戳了戳他脸颊，“娘也亲我脸蛋。”

　　“不行。”

　　“那这里呢？这里？这里？”指尖掠过他的鼻尖、下巴，最后上移，停在唇上。

　　元无黎无语扶额，随后按住孩子的肩膀。

　　他指向双唇，说，任何人，尤其是男人，不要让他们碰到你的这里，亲就更不行了。

　　她反问为什么。

　　他无奈地笑，沉吟片刻，道：“亲吻这里，是一件很私密的事。”

　　他说，除非是你很喜欢很喜欢的人，他也很喜欢很喜欢你，你乐意与他成婚，他也能许你余生美满。

　　“否则，就不可以亲吻这里，谁亲谁都不行，那样不好。”

　　戚窈窈其实没太懂。但，殿下说不好，那就肯定是不好。

　　元无黎回转，目光清淡如常，重新落在公务之上。也许是转瞬，也许过了很久，戚窈窈听见他轻喃：“你这孩子……我有什么好，得你信赖至此……”

　　“殿下哥哥的好，多得数不完啊！漂亮，聪明，勤恳，温柔，对我更是好得没话说，”

　　她说，记不记得有次我们上街，看到路边有扑卖的摊子，那时舅舅也在。

　　“我从前只听过‘扑卖’，知是抽签赌物赢彩头，从未亲眼见过，就跃跃欲试，”她总喜欢探索新奇事物，倒不是真起了沉溺博戏的心思，“我问舅舅能不能玩，他马上板起脸，说我不学好，尽想着不劳而获、以小博大。可是阿黎哥哥偷偷拉过我，塞给我几枚五铢钱，说，若实在好奇，便选一个试试罢，玩一次就收手。我刚玩一把，什么也没赢到，舅舅就回头看见了。你慌得耳朵都红透了，最后磕磕巴巴，将此事揽到了自己头上。”

　　元无黎忧虑更甚，“或许太傅说得不错。我常纵着你，也不知是偏心你还是害了你。”

　　窈窈又说，“还有还有，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学做饭食？难吃不说，面皮露馅，蒸饼夹生，麻椒涩口，”

　　“其实我知道自己做的压根不是人能下咽的东西，阿黎也知道，但我端给你时说是我头次做，说很期待你会喜欢，你硬着头皮往嘴里塞，梗着脖子咽到肚里，还强撑笑意直说好吃——吃完了所有东西，”

　　回想起此事，元无黎哭笑不得。那黑暗的一餐历历在目，不，在脾胃。

　　“总之，阿黎爱护我，那我也爱护阿黎，永远永远。”

　　四目相对，他揉了揉她脑袋：“你首先要爱护自己。”

　　她咯咯笑着，说知道啦。

　　“那，你呢，”窈窈索性合上书，面对他，抱膝而坐，“为什么对我好？”

　　少年微怔，没有看向窈窈。碧眸似流水鸣溅于幽谷，柔和寂寥。

　　“我没有妹妹，”他轻声说道，目光低垂，“我有三个弟弟，却是没有妹妹。弟弟们的母亲，也不是我阿娘。很小的时候，总想阿娘能再生个妹妹，那样我们一家人在一起……”话音戛然而止。

　　他稍停顿，另起了话头，笑意温煦：“所以，后来与你熟稔，我便视你作我的妹妹……好像这样，就有了……家人。”

　　“那你阿娘怎么没生妹妹啊？”

　　长久的一片沉默。

　　“她不在了。”低落的心绪。

　　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　　元无黎缓缓摇头，苦涩地牵唇，“是我的错。”如果不是我，太想要阿娘与阿爺相见，如果不是有我存在，阿娘不会离世。都是我的错。只有我罪无可恕。元无黎想。

　　但这些话，他深埋进心底，不会向身边天真无邪的孩童诉说。

　　他内心翻搅着名为痛苦的骇浪，年幼的戚窈窈浑然未觉。

　　“阿黎哥哥的娘亲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，你长得像她吗，孩子总是像娘的……”

　　“我的眼睛，很像她。”

　　孩童“哇”一声拍手合十，“那一定好看极了。”

　　他勉强挤出微笑，勉强应付了窈窈随后几句追问。

　　直到她问出——

　　“你有小字吗？是什么？”

　　“……”他眼眶有些泛酸，“阿狴狸。”

　　六岁孩童尚且不解其意，连那字形都书写不好。

　　他便解释，狴狸，在楼然话里是狼，是楼然象征勇敢的图腾。

　　“一定是你阿娘为你取的名字吧？”她说，“母亲一定会把心目中最好的名字给孩子，”

　　“就像我，窈窈，我娘为我取的小字，她说等我长大了可以自己为自己换个名字，不过我觉得窈字就很不错，是美好的意思，我很喜欢，知足了。”

　　他闻言，破颜微笑。

　　其实在这孩子身上，元无黎总能感受到一种，蓬勃的生机，就像嫩绿色的新叶。这是一件十分不合常理的事，因为“蓬勃向上”四个字，如何都不会与一个懒散心骛、不爱吃苦的孩子关联在一起。

　　但她就是最特别的。

　　是像小鹿一样灵动恣意，是像露水一样纯净透彻。

　　是细致得能感受到常人难以体会的缤纷，是豁达得能包容世间一切色彩。

　　也有腼腆畏怯的一面，也是倔强、爱憎分明的，会为了平稳心里那杆秤而坚定不移。

　　次年初春，兴明帝突发急症，元无黎身为太子代之监国，故而常宿于宫内，久未返归东宫。有一天，窈窈从陈太傅那里听闻殿下哥哥回了东宫，便是开心不已。

　　可当她刚像往常一样风风火火地来，却正好撞见，几名仆从拖着个面如土色的厨子往外走。

　　“已查明是冯氏的人，”屋内，财宝立在一旁汇报，“他们买通东宫庖厨，将秦椒掉换成了有毒的蜀椒，还是毒性最强的闭口蜀椒。冯氏长公子冯子健，前些时日因渎职而被太子降职处罚，定是怀恨在心了。”

　　戚窈窈在门口听到这话，慌忙跑进来，大惊失色，“冯氏要害殿下？”

　　财宝一愣，想要作答。案几前，元无黎却道：“不是冯氏。”

　　“此为障眼法，”他冷静分析，“早在禁中我便发现，饮食中被人添了闭口蜀椒，”既生警惕，他便再未碰过那些膳食，“想来，是有人欲趁我在禁中时毒杀我，眼见计划不通，干脆转移视线，让我怀疑到冯氏头上，挑起我与冯氏矛盾，借刀杀人。”

　　“身处禁中，有权操纵禁中膳饮，更对朝堂形势了如指掌的……难道……”财宝一脸严肃。

　　“嗯，”元无黎蹙眉，“中常侍，钟艾。”

　　窈窈也皱起了眉头，问，这人与殿下何仇何怨？

　　他眉心未有舒展。

　　“监国时，我扶植了东宫两名属官，分夺了钟艾的大权，兴许，让他觉得地位受到了威胁。”

　　窈窈一想到有人要毒杀殿下，还嫁祸于人，当即怒气冲冲：“他是个坏人对不对！只有坏人才要害人，只有坏人才容不得好人！殿下哥哥，你得反击回去！不能让他嚣张下去——”

　　元无黎沉思良久。

　　“东宫已是众目睽睽之下的箭靶。做多，错多。”

　　不是不反击，只是当下形势不利，若贸然出手，只会正中敌人下怀。

　　几日后，兴明帝身体有所好转，仍未痊愈。

　　于是依旧该由太子代之主持宗庙祭祀。

　　太子与百官皆前往西郊，返程时，一场暴雨骤然来袭，车驾被迫停留原地，明日再返回平城。

　　傍晚雨停，元无黎处理完一些政务，忽然发现不见了戚窈窈的踪影——她是偷偷跟在他身边跟来的，扮作了小厮模样。他急匆匆带着白银财宝一通好找，终于，天快黑的时候，在一处树丛边找到了这孩子的身影。所有担心，在这一刻自胸腔深处舒了出来。

　　不等他开口问她为何一个人乱跑。

　　戚窈窈转过脸来，伸长了胳膊，冲他晃了晃手里那件袄子，里面有她小心翼翼包起来的东西。

　　“阿黎哥哥！看我抓到了什么！”

　　元无黎接过，错愕地展开那小包袱。

　　“——刺猬？”

　　窈窈满脸都是汗水泥水。

　　她嘿嘿一笑，“雨后最容易抓刺猬了，我厉不厉害？”

　　“你抓刺猬做什么？”他还是错愕。

　　窈窈狡黠地“哼哼”两声，“自然是，帮我们殿下好好出口气呀。”

　　……

　　当夜，中常侍帐内。钟艾屏退了仆从，刚躺下正准备睡觉。

　　忽然——

　　帐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，如鬼魅般，还伴着窸窸窣窣的人声，像有人低语，像有人轻嗤。

　　钟艾一哆嗦，猛睁开了眼。

　　“来人——”他传来侍从，“去看看，谁在帐外。”

　　“中常侍，外头没人呀。”

　　难道是梦魇？钟艾犹疑，重新躺了好。

　　没过多久，那诡异声响再次传来，直令他心底发毛。

　　“外面到底是谁——”

　　“中、中常侍，外头真没人……”

　　“不可能！”钟艾气得吹胡子瞪眼，“定有人恶意作弄，吵得我无法入眠——”

　　侧耳听了听，帐外重归寂静。

　　钟艾带着怨气闭眼。

　　没过多久，又一次听到了那声音，像索命的冤魂女鬼在他四周转着圈地低笑……

　　钟艾忍无可忍，外袍也不披，径自冲出了帐篷。

　　外头空荡荡，果真没有半个人。夜风凉飕飕的，吹得钟艾打了一个冷战。

　　而那可怕的声响再次传来……

　　……

　　“所以，你把刺猬放在靴子里，再放到钟艾帐外，就是为了作弄他？”元无黎无奈地笑。

　　“殿下不能明着出手，那我就替你出手。”戚窈窈得意不已。

　　请收藏本站：https://www.0ae247c57c.icu。笔趣阁手机版：https://m.0ae247c57c.icu


『点此报错』『加入书签』 『加入书签』